《<游向陆地>》

*摸篇单箭头

 


  落锁,换鞋,楚子航回到了宿舍,一场雨在伞布上断线。他没有开灯,沥着凉气的天光刷透了房间四壁,在墙角结出一片叶状的亮白,一汪小小的冰霜湖面。

  再抬头的时候,就判断出这间双人宿舍有人来过,并且处理过一些物品。

  他进屋,把笔记本轻放在桌上,脱掉外套挂上架后,得出结论那人只是带走了新生入住时发放的一些零碎生活用品,大多都是小型电器,比如床头柜上蒙灰的小夜灯,按规定都要在结业时归还。

  他第一次拉开了室友的床头柜,意外地发现被遗弃纸袋掩住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小锡盒,图案鲜艳,像个糖盒,里面总是滚动着一颗颗再伟大的望远镜也探不准的宝石群星。

  于是他拿着锡盒来到窗前,找到通讯录里一个靠前的名字。手指将玻璃窗推开,嘈杂的风雨之声如琴弓划破了淡抹的乌云,降临到这片湖面,灌进楚子航的阴天。

  “恺撒·加图索。”

  自报姓名的冷漠男声在那头响起。

  “你换手机了?”他端详着盒子。

  “楚子航?”那边瞬间就分辨出了他的声音,语气温和了一些:

  “没错,刚换,所以还没来得及把以前的通讯录同步过来。等我回意大利后这个号码也会换掉了,到时我再把新号码发给你。”

  “好的。”以前。以前连好好说话都困难,现在竟然已经是“等我把新号码发给你”的关系了。

  “有什么事吗?”

  “帮你整理宿舍用品结业归还的人漏掉了你的东西,是一个锡盒。”

  “你没直接帮我扔掉?”

  “你难道会随手扔别人的私人物品?”莫名其妙。楚子航晃了晃锡盒,他知道恺撒也能听到:

  “而且里面有东西。”

  “唔…”那边恺撒配合地尽力回想:“我想不起来,毕竟没怎么住过,老实说在整个学校我应该都不会遗落下重要的东西…应该吧?”

  他说得对,楚子航想。就像七零八落的阳光其实并不需要花木,只是恰好照到了遥远的陆地上,恰好有生命会因它觉醒。

  “会是什么?这样,你收下吧,就当是室友留给你的纪念品好了,听声音万一是把车钥匙呢?”

  那边好像有人在催促着什么,恺撒愉快地笑着回应。

  “我这边还有点事,”那边似乎又催了他一遍。“要真是车钥匙那我就亏大了。等你到了挪威我们保持联系。”

  “好吧。”

  通话结束。

  楚子航打开锡盒,发现只是一根雪茄。

  都说送给他了,于是他拿出剪刀和打火机,因为不抽烟,所以他剪雪茄头的手法并不熟练,生疏的样子像在尝试绞断一串没有意义的回忆。

  因为他知道生活中大多数事情其实都是习以为常的惯性延伸,就像开车太久的人,双眼和手脚机械又麻木地重复着简单的动作,直到一个不听话的行人横穿马路,开车的人才会心惊肉跳地猛打方向盘,那一刻,他才重新成为了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接着,几分钟后,就会忘了这个有惊无险的小插曲。所以楚子航不会认真计较的。

  金色的眼睛凝视着烟头火星,窗面的雨点一闪一闪,阴天也变得梦幻。

  恺撒毕业了。楚子航想着这个事实,又想了想刚才乏善可陈的对话,觉得恺撒好像没有从前那样好胜心爆棚了。

  烟气腾雾,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第一次听恺撒认输是在高天原。那晚一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要求他们陪打台球,美式黑八,各色彩球在暧昧灯光下骨碌转,特意穿着清凉的客人们巧笑倩兮,鱼贯出入,不过楚子航很快就跟这片声色犬马划清了界限,因为他用精湛的技术和严苛的公平竞技精神击退了所有试图撒娇耍赖的客人,一己之力把午夜场变成了锦标赛场。

  于是靠本事劝退了客人的右京求败只能百无聊赖地指导小樱花打球,抱着球杆宛如抱着玄铁重剑,在师弟一声接一声的“卧槽”“真进了”“师兄神算”等抒情中不动如山。球桌在他眼中只是一道几何数学题,看清路线,计算角度,发力技巧到位,答案只有一个:进球。

  一声娇嗔的抱怨从另一边传了过来,恺撒那边简直门庭若市,一个客人正贴着他求帮忙调整姿势,Basara king老师从善如流,轻轻从背后虚罩着她,用耳语的音量告诉客人怎样再把腰放低,把手指架稳——没进,恺撒笑着摊手低呼了一声,客人看起来也一点不恼怒,一顿“责怪”粉拳拍在恺撒胸前,把路明非看得直龇牙。

  恺撒大概也注意到了同事们的视线,他转头望过来,跟楚子航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有些无奈地对一身轻松的楚子航做了个鬼脸,接着继续跟客人敬业假笑。

  散场后职业病发作的芬格尔来劲了,一顿“痛心疾首”的数落,说这位老师可怎么跟女朋友交待,恺撒靠在门边一边数钱一边不以为意地给自己辩护:

  “她们又不是真的想赢球,再说了,被挠被捶的都是我,怎么看都是我被占便宜吧?”

  “那你教诺诺也这样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恺撒咬着烟的嘴角就上扬了起来,好像陷入了什么甜蜜的回忆,于是楚子航听见他说:

  “轮不到我教,我打不过她。”

  “诺诺打球这么厉害?没听说过啊?”

  “不是,她根本不会按规则来,甚至拿彩球追着白球捅,怎样都是她有理,但谁让我就是喜欢她这点呢?”

  恺撒数完钱,拿了一叠塞到路明非胸前的衣袋里。

  “啊老大我已经不需要约会经费了…“

  “老大赏给小弟的。”他拍了拍路明非的胸膛,心情很好地走进了夜里。

  楚子航在和恺撒无数次的比试中从没听过恺撒亲口认输,如同那个可笑的牛奶布丁理论,恺撒通常会扯一堆诸如状态不好、刀法不对路子之类的东西,但在背后又会大夸特夸楚子航的刀术精湛。莫名其妙。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种类比,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些片段。

 

  倒是几天后跟路明非聊天时,说到了中学生活,路明非老生常谈地为那些楚子航的暗恋者惋惜,从前楚子航不太留恋这个话题,而那晚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师弟的话问:

  “是哪几位?”

  “什么?”

  “你老是说有同学喜欢我,到底是哪几位?”

  路明非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老实掰着手指一口气说了不少名字,每一个都意味着一段青涩的少女心事:她是、她是、她也是。有些名字楚子航记得,有些毫无印象。

   “那时候年纪小,而且毕业那么久了,她们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

  隔着冰面看见了浮上来换气的鱼,最终也只能看看而已,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才不是呢!”师弟打了个哈欠:

  “即使你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但早就永远被定格在她们最珍贵的青春记忆里了,所以出乎意料地重新出现时,就像记忆的墙被打碎了一样震撼…你肯定没注意到那天柳淼淼突然再见到你有多失态,她那时都有男朋友了,啊你还记得她吗我说……”

 

  记忆戛然而止,雨却还是下个不停。楚子航勉强压住了咳嗽,同时对这天气感到一阵不耐烦,他不喜欢答案不清晰的问题。这根烟就要燃尽了,那么有些无从解答的晦涩念头也该到此为止,答案也许并不重要。

  他不做不合适的事,所以他不会学抽烟,不会不守规则乱打球,他可以放任那些缥缈的雾气自行消散,水面会重新冰封,他可以看着冰下的鱼快活游走。

 

  门突然被打开,楚子航一个激灵,连烟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连忙转过头。

  “楚子航!我想起来了,是一根雪茄对不对?”

  有地方开花了,彩球乱散一桌,想要咳嗽的冲动又从喉头涌上。恺撒·加图索显然是没打伞就冲了过来,手上的宿管钥匙哗啦啦地摇响。大概因为淋了雨,冰蓝的眼睛和金色的发丝都鲜亮,他像一把刀切开了湿润绵软的空气, 同时也生生切开了楚子航的心。

  他竟然只为了一根烟淋着雨来找楚子航,他竟然淋着雨来找楚子航只为了一根烟。

  “那是我和诺诺在土耳其的一个地摊小商贩那里买的,当时那个老头神神叨叨地抽着水烟,说着什么——”

  楚子航逐渐听不太清恺撒说的话,因为乌云轰隆作响,他在一瞬间懂得了一切。累积在身体记忆里的、悬而未决的沉疴如抽丝般痊愈,接着,一种疑似喜悦的东西在热闹地爆炸,原来被君焰攻击到的人是这种感觉吗?

  而转瞬即逝的欢愉散尽后,这才透出了无尽的怅然若失。恺撒近在眼前,他却感到自己被用力地拽出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给过他温暖的怀抱。 

  “好啊狮心会会长,居然连抽烟都学会了?”

  他想说自己已经不是狮心会会长了,想说自己没有学会。

  “不过没关系。”

  恺撒眨了眨眼,拿着盒子端详,然后跟楚子航一样忍不住摇晃了一下,里面已经没有星星的声音了,他的天空万籁俱寂,只有几滴雨落下,它们在冰霜湖面曳出湿痕,像是在探寻着谁的踪迹,但顷刻后就会消逝无影。

  于是楚子航看了看锡盒,温和地问:

  “你要把这个带走吗?”

  你要连这个也带走吗?

  不管怎么说,他知道恺撒会带走的,这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楚子航知道再也拿不回来了。



完.



*题目取自现代诗《分别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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