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浓>》

*摸鱼鱼


 

  告别秀演出结束了,旧客们恋恋不舍的低泣有如静谧的桃花汛,樱红色的爆竹花是年关里最后一次盛大的飞雪。高天原的客人深知自己经历了一场令人目眩的梦幻,就像是饮过了最甜美的朝露;太阳再次照耀东京的时候,余生将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Basara King或者右京那样的人。

  不过现在黎明尚未到来。

  恺撒和楚子航一前一后地走在不甚明亮的过道里——有些微妙的是,场面是恺撒缓缓地跟在楚子航后面。他们还维持着花枝招展的扮相,楚子航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恺撒便自然而然也看向了他,一切如常。半晌后他随口问了一句:

  “我们的小樱花呢?”

  “看到那张支票后就一个人离开了,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楚子航收回了目光,“还有我以为你很反感这几个糟糕的花名。”

  “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坐上飞机彻底离开日本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这个名字。”恺撒貌似漫不经心地说。

  二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房间里,起居室的化妆镜只有一个,明亮的镜灯怀抱着中心的玻璃。以往他们走进来随便往哪儿一坐就有专业的化妆师围过来伺候他们珍贵的脸,如今这里空无一人。恺撒一进门就坐在了沙发上,仰着脖子懒洋洋地说:“你先吧。”

  又来了。楚子航有些疑惑,平时明明每次都是第一个坐在这面镜子前,一边用卸妆水糊脸一边嚷嚷着“我要在第一时间弄干净脸上的脏东西!” 他跟路明非也早就习惯这组长干什么都要争第一的孩子气心性了。

  于是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哦,好。”

  说完他便拿过桌上的瓶瓶罐罐往卸妆棉上挤,总算擦干净化妆师为武装到每根睫毛的“精美”眼妆后,连杀胚都由衷地发出感叹:“终于明白妈妈和苏茜她们为什么每次出门都那么慢了。”

  “嗯?”恺撒的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大喇喇地跷着腿陷在沙发里,有些艰难地垂下眼睛看了他一眼,非常不贵公子的坐姿,不过楚子航好像也习惯了。

  毕竟大家在这里或多或少都变了。

  天还没亮,但并不阻碍这是个不眠夜。大概有新上任的黑道首领跪坐在神社里对着新增的灵位咬牙低泣,有人手臂打着石膏看向医院窗外陌生到想要逃离的黑夜,还有满怀信心的年轻人一直守在琳琅满目的小店里等女朋友回来。

  “啊,说得是啊,”恺撒回答道,接着一向能言善辩的加图索少爷又沉默了半晌,最后缓缓地说:“像源稚女平时登台前,会比她们更麻烦吧。”

  楚子航的手顿了一下。

  他们在人工岛与昂热一起背水一战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身外的情况。当天基动能武器自天空深处投下,滔天的海水褪去之后,他们满身破败地与总部汇合,这样灭世级的灾难,善后工作十分紧迫,各司其职的人们没什么余裕理会这两个男孩,人来人往的嘈杂之间,他们花了好几秒才从人们零零碎碎的话语间捕捉到那个已成定局的结果,兄妹三人都已经不在了,于惊惧中,在悔恨里。

  接着他们又花了好几秒放空了那么一下,从此之后他们——尤其是跟路明非在一起时,从来没人提起过他们的名字。

  看起来恺撒在打破这个气氛的事情上也要争第一。楚子航垂下眼,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缓缓地开口回答:“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不会再有绝色名伶亲自邀请他们去看自己的演出了,或许等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了正式的执行部专员后,再也不会有机会看歌舞伎表演,也不会再多看一眼逼仄的胶囊旅馆,不会点燃廉价的柔和七星;或许在传说中神明是永生的,或许在童话里善良的一家人将永远幸福,或许他跟恺撒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会回到日本,谁知道呢?

  “唔,”恺撒或许赞同了这个答案。接着他又没话找话地说:“我来日本前还专程查了歌舞伎表演的经典剧目,提名频率最高的是坂东玉三郎的《杨贵妃》,可惜了,只看到了日本神仙乱伦的戏码,最后也没能看到那位美人贵妃。”

  楚子航脑中的百科全书·历史卷条件反射地启动,接着他严谨地为国际友人陈述史实:“历史记载中,杨贵妃跟唐明皇其实也是乱伦关系。”

  “……”

  “……”

  两人难得默契地同时打住了这个话头。

  接着楚子航听见身后一阵衣服摩挲沙发的声音,大概是恺撒换了个姿势瘫着,没过几秒他似乎又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楚子航沉默地听着恺撒搞出来的动静,兀自低头擦着手,走神的其中一秒钟内,今晚演出时恺撒点在钢琴上的手指有闪过他的脑海。

  虽然唱歌的不是他,但为了演奏时能正确地共情,他特意看过那首《Friend》的歌词,这首歌像晚冬凝结在窗上的清冷薄雾,晦涩朦胧,冰凉却不刺骨。乍一听还以为真的是在歌唱友情,歌词里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朋友”、“朋友”、“朋友”。楚子航没能立即领悟到真正的意义,他还怀疑过是自身日语水准的问题。

   “算了,受不了这一脸的化学试剂了。”

  恺撒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楚子航感到一副散发着热度的身体贴近了自己,他抬眼看向镜子,恺撒站在他身后弯下了腰,一手撑住他的椅背,一手越过他的肩膀去拿桌上的瓶子,几缕金色的发丝无意擦过他的脸颊,楚子航只要稍微偏移一点角度,额头就能抵上他的下巴。

  对于一个离别的夜晚来说,这个距离太近了。

  楚子航快速地站了起来。

  “我去洗脸,你坐吧。”

  恺撒似乎停下了手上的动静,楚子航离开了房间。

  等他回到房间,却发现恺撒坐在镜前,完全没动那层“受不了”的“化学试剂”。

  “你在磨蹭什么?”楚子航终于忍不住问到。

  恺撒闻言转过了头,看向这张熟悉又干净的脸,心想铅华洗净就是这个意思吧。他的脸上勾起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现在右京橘也跟我说再见了。”

  楚子航突然就听懂了他这一晚上各种不着边际的话语,就像几天前他终于听懂了那首歌一样。


  那天是告别秀演出的彩排日——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受那场洪水影响,演出场地设施残缺,灯光和音响时好时坏,工作人员和各路临时杂兵都乱了套,路明非磕磕绊绊的嗓音更是半点没缓和到现场的氛围;舞台导演知道这位歌手身后两位没词的才是名角,于是毫不留情地指责路明非的音准,楚子航帮路明非说话的时候忘了用敬语,又引得德高望重的艺术顾问一阵不满,接着恺撒又开始无事生非地挑剔钢琴凳的设计……

  折腾了一下午,人群终于散去了,一大帮工作人员在舞台下互相鞠躬道谢后,便接二连三地离开,空气流动的速度总算柔缓了下来。他们舒了一口气,接着恺撒百无聊赖地站在钢琴前,随手弹出了这首他们几乎已经快听厌的旋律,还没关掉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把他的金发映成了白金色。

  没有人在这段旋律里一声声地呼喊“朋友”了,冷冷的音符雨滴般落地,楚子航突然就听懂了。

  他后知后觉地听懂那每一声“朋友”都是有关离别的绝望呼喊。唱的人同他的挚爱今生缘分至此了解,听的人抹掉那层窗上的晦涩薄雾,看到的是千里冰封的荒原,仿佛有神明在人间走到生命尽头。

  “唯独再见,无法说出。” *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诸多不舍。”

  想了一会儿,楚子航说。

  “是吗?”恺撒笑了笑,“谢谢你的理解,总觉得有点丢人现眼。我知道那天你看到了我把那件‘天下一番’和服装塞进行李箱,真想让你忘了它。”

  看来男子汉不应留恋身前事这种观念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在中国普及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好好道别。”楚子航认真地说。

  看吧,他在小时候就做不到,路明非也总是做不到,连影子天皇都做不到,唐明皇没做到,唱《Friend》的那位大叔听起来似乎也没做到。

  “所以我刚才的道别做得好吗?” 

  “不好。”

  “那我正式来一次吧。”恺撒站了起来。 

  他走向楚子航,一边走一边用拇指缓缓地、重重地碾过自己还留着鲜艳色泽的嘴唇,那鲜红悉数抹上了唇边的皮肤,像被人用力地吻过。他终于开始抹去Basara King这个人了。楚子航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凑上来吻住了自己同样干净的嘴唇,他不禁再次恍惚地想起了抹掉窗上那层晦涩水雾的情景,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窗外所能看到的是——

 

   “サヨナラ(Sayonara)。”


  ——春风。



  <END>.




*“唯独再见”一句是《Friend》首句歌词

*“露华浓”出自李白《清平调》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用以赞美杨贵妃;除了字面意思,还是美国一个口红品牌的音译,据说翻译的人是张爱玲。真是无限点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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